又名《油膏与荷花》

作者：晓锦源

BB机在腰间震动时，**正趴在娱乐城三楼的斜屋顶上。

七月的日头毒得像泼滚油，黑色防水油膏在铁皮桶里咕嘟冒泡，那股子沥青混着化学剂的臭味，裹着热浪直往鼻孔里钻。他手里那柄木刮板已经软得发黏，每刮一下，油膏就在水泥面上摊开一片乌亮的膜。

“陈娃子！有传呼！”

楼下有人扯着嗓子喊。是三轮车夫老邓，他每天这个时候准时把车蹬到娱乐城后门，等着拉工人去街对面吃五块钱一份的盒饭。

**应了一声，没急着下去。他把最后半桶油膏仔细刮平了，边缘收得齐整整，这才顺着竹梯子往下爬。油膏沾了满手，黑乎乎的洗不脱，指甲缝里早被这颜色腌透了——达县来的防水工，哪个不是这样？走哪儿都带着这股味儿，像胎记。

腰间的BB机还在震。他摘下手套——其实是劳保线手套，大拇指早就磨穿了——按亮屏幕。一行小字跳出来：

“王经理呼：合同签了，明早九点带章来项目部。”

**盯着那行字看了三遍，太阳穴突突地跳。娱乐城二期，十二栋楼的屋面防水，八万六的合同。他二十五岁人生里最大的一单。

手有点抖。摸出皱巴巴的红梅烟，叼了一支在嘴里，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。烟雾吸进肺里，混着油膏的余味，竟有些发甜。

“啥子好事？笑得瓜兮兮的。”老邓蹬着三轮凑过来。这辆“黄虫”是他在三江城的饭碗，座椅上垫着旧棉袄，车把挂了个掉漆的搪瓷缸子。

“签了。”**把烟**吸得滋滋响，“二期，全包。”

老邓眼睛瞪圆了，半晌，一巴掌拍在他背上：“龟儿子！要当老板了嘛！”

老板？**扯了扯嘴角。裤兜里摸遍了，凑出三张皱巴巴的***：一张十块，两张一块。这就是他全部身家。油膏要补货，工人要开工钱，项目部那边还要打点——八万六的合同，现在让他掏八百六都难。

“笑个锤子，”他把烟头踩灭，“晚上要账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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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四点半，日头斜了。

**骑着老邓借他的破自行车，穿三江城的老街。车铃早就锈死了，过路口全靠喊：“让一让！让一让啰！”

先去文化路。巷子深处有家“刘三姐防水材料”，老板娘是个柳州人，嫁到三江二十年，说话还是夹着广西腔。**在她这儿赊了半年货，账本上欠着三千七。

店门口，刘三姐正在卸货。五十斤一袋的防水粉，她拎起来往肩上一扛，腰都不弯。

“三姐。”**把自行车靠墙支好。

女人回头，汗水把花衬衫浸透了大半：“哟，陈老板。今天不赊账哈，我这儿也揭不开锅了。”

“今天不赊，”他挤出笑，“是……想问问，那笔账，能不能宽限两个月？我刚接了娱乐城的单子，一完工立马结清。”

刘三姐把袋子摞好，拍了拍手上的灰：“娱乐城？二期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你晓不晓得，二期那个项目经理，姓王的，上个礼拜才在‘红月亮’打牌输了两万？”她压低声音，“这种人的工程，你也敢接？”

**心里咯噔一下。嘴上却说：“合同都签了……”

“签了顶屁用！他今天能签给你，明天就能签给别人。”刘三姐叹口气，“建国，不是三姐逼你。我家那口子住院了，医院天天催费。你那三千七，最迟下个月十五，行不行？”

他点头。还能说什么？

出门时，刘三姐又叫住他，从柜台底下摸出两个馒头，用塑料袋装了递过来：“晚饭还没吃吧？拿着。”

馒头还是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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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个债主在城北。蹬车过去要半小时。

**一边蹬一边盘算：刘三姐这里拖到八月，还差材料钱；李老四的工钱欠了四千二，说好这个月结；房东老太太的房租拖了三个月，见他就念叨“人在屋檐下”……

还有黄裙子。

想到这个名字，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自行车龙头晃了晃，差点栽进路边的水沟。

城北建材市场快下班了。李老四的铺子卷帘门拉下一半，里头亮着灯。**弯腰钻进去，看见老李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啤酒。

“来了？”老李眼皮都没抬，“坐。”

“李哥……”

“钱带来没？”

**从裤兜里掏出那十二块钱，放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上：“先还这点……下个月，下个月一定结清。”

老李笑了，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：“建国，不是我说你。你在三江城混了三年了吧？还是这副雾头拉改的样子。人家达县来的，搞防水哪个不是开上小车了？就你，连个三轮车都买不起。”

话难听，却是实话。达县人垄断了三江的防水行当，老乡带老乡，抱团抱得紧。**性子独，不爱凑酒局，不会给施工员塞红包，活儿全靠手艺硬撑。饿不死，也发不了财。

“娱乐城二期我拿下了，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，“一完工，工钱双倍给你。”

老李盯着他看了半天，忽然举起啤酒瓶：“喝一个？”

两人对着瓶口吹。冰啤酒下肚，**才觉得胃里有了点实在东西。老李拍他肩膀：“你小子手艺确实好……行了，钱再缓一个月。但说好，下回再不结，我带人去你工地搬机器。”

出来时天已经擦黑。BB机又震了，是陌生号码。他跑到街边公用电话亭回过去，响了七八声才接。

“喂？”是个女声，清凌凌的。

**愣了一下：“请问哪位呼……”

“是陈师傅吗？我邓姐，老邓家的。姐夫说你想租个便宜点的房子？我这儿有间平房，要不要来看看？”

他这才想起，上午跟老邓随口提过一句现在住的阁楼太热，像蒸笼。老邓说小姨子家有闲置的老屋，一个月八十，比现在便宜二十。

“现在方便看吗？”

“方便呀，我在家。地址是柳林巷47号，门口有棵大柳树，好找。”

挂了电话，**看着手里最后几个硬币。去，还是不去？

去。万一下个月付不起房租，至少有条退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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